国庆第七天,返程。车里弥漫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味道,像是腌坏了的咸鱼混合着发酵的酱菜,
再裹上一层十年老坛的酸味,钻进鼻腔,直冲天灵盖。舒月,我的女朋友,
把车窗降下一条缝,冷风“嗖”地灌进来。她立刻又升了上去,
仿佛多闻一秒都是对她嗅觉的凌辱。她捏着鼻子,漂亮的眉毛拧成死结。“迟望,你闻闻,
这车里还能坐人吗?我那瓶祖马龙的香水都压不住这股味儿!
回去赶紧把后备箱那些东西全扔了!”我握着方向盘的手,青筋暴起。后备箱?
早就没有一寸空隙了。我妈像玩俄罗斯方块一样,
把每一个角落都塞满了她自制的腊肠、熏肉、土鸡蛋,还有两只风干鸡。后座更是重灾区,
两个巨大的白色泡沫箱顶天立地,里面是几百个冻得硬邦邦的饺子。
舒月那双踩着高跟鞋的大长腿,只能委屈地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。而这股味道的罪魁祸首,
正躺在副驾驶她的脚边,一个没盖严实的黑色瓦罐。是我爸,老迟,亲手腌的酸菜。
“我们家那台西门子双开门冰箱,买来是放有机牛奶和进口牛排的,
不是你的乡下土特产回收站!”她的声音尖锐刺耳,“那些东西天知道放了多久,
有没有超标的亚硝酸盐,吃了会不会致癌!”“刺啦!”我一脚急刹,
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凄厉的惨叫。车子在高速上划出一道危险的弧线,后面的车疯狂鸣笛,
几乎要追尾上来。舒月整个人因为巨大的惯性猛地前倾,
安全带在她昂贵的羊绒大衣上勒出一道深深的印子。“你疯了!你想死啊!”她回头,
漂亮的眼睛里第一次对我露出惊恐和憎恶。我扭过头,死死地盯着她,
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。我一字一句,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。“那不是回收站,
那是我家!”说完,我重新把油门踩到底。发动机发出野兽般的咆哮,
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窜了出去。车厢里的空气,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冰冷。这次回家,
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酷刑。仅仅在七天前,这里还是另一番光景。国庆第一天,
我开车带着舒月,穿越大半个省,回到这个我既眷恋又想逃离的小城。车刚进院子,
我妈就跟个炮仗似的冲了出来,脸上笑成了一朵烂菊花。“哎哟我的大儿,可算回来了!
快让妈看看,瘦了,又瘦了!”她拉着我的手,上上下下地打量,然后目光转向舒月,
那热情更是瞬间拔高了八度,“这就是月月吧?比照片上还好看!快进来快进来,外面冷!
”舒月显然不适应这种过度的热情,她礼貌而疏离地笑了笑,往我身后缩了缩。我爸老迟,
就站在门口,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,双手插在口袋里,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。他没说话,
只是在我把车停稳后,走过来,默默地帮我把后备箱里给他们买的礼物搬进屋。那七天,
家里就像一个永不落幕的春晚现场。七大姑八大姨轮番登场,把我们家当成了观光景点。
她们围着舒月,问东问西。“月月在哪高就啊?”“一个月工资多少啊?”“家里是哪的呀?
父母是做什么的?”“跟我们家望望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?
”舒月被这些问题轰炸得脸色发白,只能不停地向我投来求救的眼神。
我妈则像个老母鸡一样护着她,一边打着哈哈应付亲戚,一边给她夹菜,
把她的碗堆成一座小山。“吃,月月多吃点,尝尝阿姨的手艺!”饭桌上觥筹交错,
唾沫横飞。二舅喝高了,开始吹嘘他儿子刚提了辆新车;三姨则在炫耀她女儿考上了公务员。
而所有话题的中心,最终都会落到我身上。“望望啊,在外面混得不错,都找上城里姑娘了!
”“就是啊,什么时候把事儿办了,也让你爸妈抱上孙子啊!”我爸始终沉默着,
一个人坐在角落里,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。他的眼神,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,我看不透。
那天晚上,亲戚们终于散去。家里杯盘狼藉,我妈累得直不起腰。舒月躲在房间里,
给我发微信。“我快窒息了。这就是你的家吗?像个菜市场。”我看着那条信息,
心里一阵刺痛。我回她:“他们只是热情。”她回了我一个冷笑的表情。我走上阳台,
想透口气。看到我爸一个人蹲在黑暗里,指间的烟头明明灭灭。“爸。”我走过去,
递给他一根烟。他没接,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很复杂。“那个姑娘,”他终于开口,
声音被烟熏得有些沙哑,“不适合你。”“我们挺好的。”我硬邦邦地回了一句。“好?
”他冷笑一声,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,“她连碗都不会洗,来了几天,
酱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下。她眼里有活吗?她眼里有你吗?她眼里只有她自己!
”“我们那的生活方式跟这里不一样!她没必要讨好你们!”我的火气也上来了。
“生活方式?”他站起来,个子不高,却像座山一样压迫着我,“什么生活方式?
就是油瓶倒了都不扶?就是见了长辈连个笑脸都没有?迟望,你别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!
这种女人,你降不住!”“我的事不用你管!”我几乎是吼了出来。“我不管你谁管你!
我是你老子!”他也吼了回来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“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!
三十好几的人了,还在外面漂着,租个破房子,连个家都没有!你以为你找个城里姑娘,
你就是城里人了?!”他的每一个字,都像一根针,狠狠地扎在我最敏感的神经上。
那晚的争吵,最终在我妈的哭声中不了了之。而这,仅仅是个开始。真正的爆发,
是在我给他买的那块智能手表上。假期过半,我把精心包装的盒子递给他。“爸,给你买的。
”他拆开看了一眼,然后“哐”地一声扔在茶几上,那声音震得我心头一跳。
“这玩意儿多少钱?”“没多少,公司发的福利。”我熟练地撒着谎。我知道,
告诉他真实价格,等于引爆一颗炸弹。“福利?”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,
嘴角挂着一丝嘲讽,“你们公司福利这么好,怎么不把你调回来?让你三十好几的人了,
还在外面漂着,租个破房子,给人家交房租!你图什么?”又是这个话题,
像一个永远无法挣脱的轮回。我压着心头的怒火,捡起那块表,想拉过他的手给他戴上。
“爸,这个能测心率,还能……”“我不用!”他猛地一甩手,手背重重地打在我的手腕上。
那块崭新的手表飞了出去,撞在墙上,然后掉在地上。表盘,碎了。
像我那颗同样摔得粉碎的心。“我不要你的钱!我想要的是儿子!”他指着我的鼻子,
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,“你看看你现在一脸的疲相!赚那点钱够你买药吃吗?回来!
听见没有!我托老张给你在电厂找了个岗位,清闲,稳定,离家近!这才是人过的日子!
”“稳定?清闲?一个月三千块钱,稳定地穷死吗?”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和不甘,
在那一刻彻底爆发了,“你知不知道我在外面拼得多辛苦?我加班到半夜,
胃出血进了两次医院!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个小地方,跟你一样,抽着十块钱一包的烟,
喝着散装的白酒,一眼就能望到死!”“我跟你一样?”他气得浑身发抖,嘴唇哆嗦着,
脸色涨成了猪肝色。他扬起手,似乎想给我一巴掌,但那只手在空中停了很久,
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。我妈从厨房冲出来,一边捶我的后背一边哭。“你这孩子,
你怎么能这么跟你爸说话!他是为你好啊!快给你爸道歉!
”我看着我爸那张被我伤得千疮百孔的脸,还有他那双从愤怒转为彻底失望的眼睛,
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烧红的炭。道歉?我有什么错?我想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,我有什么错?!
那场争吵,以我摔门而出告终。我在外面待了一整夜,第二天早上才回去。之后的三天,
家里的空气都是凝固的。我和老迟,成了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。
我们刻意地避开对方,吃饭的时候,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,死一般的寂静。
我妈在中间拼命地想缓和气氛,给我们夹菜,讲一些无关痛痒的笑话,但回应她的,
只有沉默。舒月更是度日如年,每天都催着我赶紧走。终于,到了返程的日子。
那顿最后的午饭,吃得比上坟还要压抑。临走前,我妈把我拉到一边,红着眼圈,
偷偷往我口袋里塞了一沓钱。“拿着,在外面别亏待自己。你爸那个人,就是嘴硬心软,
他说的话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我把钱推了回去。我怕我一接,眼泪就掉下来了。然后,
她就开始了每年一度的“后备箱填充仪式”。她像是要把整个家都给我搬走一样,
疯狂地往我车里塞东西。老迟全程没有出现。我以为,他恨不得我立刻从他眼前消失。
可就在我发动车子,准备离开的那一刻,我从后视镜里,瞥见了二楼阳台上那个一闪而过,
又迅速躲到窗帘后面的身影。我的心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,狠狠地揪了一下。
车子开出小城,开上高速。舒月还在旁边喋喋不休。“迟望,我真的无法理解你。
你既然那么讨厌你家,为什么还要带这么多累赘回来?你这是自虐吗?
”我把车里的音乐开到最大声,震耳欲聋的摇滚乐,也盖不住我心里的烦躁和悲凉。她不懂。
她永远不会懂。她不懂那坛子酸菜,是我爸每年入冬前唯一的“大工程”。
他会提前半个月就开始挑白菜,一颗一颗地看,一片一片地洗,然后用一块大石头压在上面。
他说,外面的酸菜都是用化学药剂泡的,吃了致癌。她不懂那几百个饺子,
是我妈弯着她那不好的腰,一个一个亲手包出来的。她的腰椎间盘突出很严重,
站久了就疼得直冒冷汗。可她总说,外面的饺子都是机器做的,没有灵魂。
这些在她眼里是“累赘”、“垃圾”的东西,在我这里,是我每次离开家时,
能带走的、唯一的、家的味道。可这个“家”,现在也让我感到窒 V 息。
回到我们在城市租的那个高档小区,已经是深夜。舒月一进门就把高跟鞋甩掉,
像扔掉什么晦气的东西一样,然后瘫倒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。“累死我了,我先去泡个澡。
你把那些东西赶紧处理掉,别把蟑螂招来。还有,明早把车开去洗洗,做个内饰除味。
”她说完,就走进了浴室,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哗哗的水声。我没理她。我一个人,
像一只沉默的工蚁,开始往楼上搬东西。泡沫箱很沉,我来来回回跑了四五趟,
搬得满头大汗。
打开那个曾经被舒月用进口牛奶、有机蔬菜和依云矿泉水塞得满满当当的冰箱,
里面空空如也。她大概早就把之前的东西清理掉了。我开始把它填满。左边冷冻室,
塞满了饺子、腊肉和风干鸡。右边保鲜层,放满了土鸡蛋、我妈做的各种辣椒酱、豆豉酱,
还有那罐味道冲天的酸菜。那个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高级冰箱,此刻充满了浓郁的烟火气,
也充满了我和舒月之间那道越来越深的鸿沟。我把每一样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,
像是在完成一种神圣的仪式。这是我妈包的酸菜猪肉馅饺子,我从小吃到大。
这是我妈炒的牛肉酱,她说我工作忙,没时间做饭,用这个拌面吃最方便。
这是我爸晒的腊肠,他总说,城里买不到这么地道的味道,都是淀粉。每拿出一样东西,
脑海里就浮现出他们忙碌的身影,还有那场不欢而散的争吵。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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